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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郊外,一个极其偏僻的小村落,住着十几户人家。村西北角,独门独院,住着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

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村中的人各自为了生计奔波,谁也没有想着去探究一下他们的来历。

至于他家的男人,在女孩降生时就不曾出现过。

随着女孩慢慢长大,她每次问起父亲的去向,她母亲都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女人名叫巧娘。明眼人一看,就会觉得巧娘与众不同。她长得很美,纵然荆钗布裙素面朝天,也遮掩不住她天生清丽温婉的容颜。

她心灵手巧,会烹好吃的饭菜,会打好看的璎珞,能识文断字。她做的香囊,精巧别致,让人爱不释手;她绣的花鸟虫鱼,栩栩如生,让人移不开眼。

她还会调配香料,会制作胭脂。她的衣裳和头发永远干净整洁,举手投足永远端庄得体,待人接物,也是寻常农妇没有的妥帖周到。

女儿叫忆桐,熟悉的人都随她的母亲喊她桐儿。这是一个乖巧伶俐、心思缜密的女孩。

“我娘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她的身上,藏着惊天的秘密。”

这是打忆桐懂事后,就越来越笃定的一件事。

每逢集市,巧娘就带着她打的璎珞、绣的帕子枕套门帘,或者调制好的香料胭脂水粉去售卖,换成银钱,再换成她们母女必需的柴米油盐。

巧娘就是靠着她的这双巧手,抚养女儿长大的。

忆桐经常跟随巧娘去赶集。

慢慢地,她注意到,每次出门到集市上去,或者到任何一个人多的地方,巧娘都必然会用一块纱巾,严严实实地遮住她的面庞。

在支棚摆摊前,她会警惕地环视四周。

起初,忆桐以为母亲是害怕遇到寻衅滋事的地痞流氓,毕竟她长得那么好看,身边又没有男人的保护。

然而,在八岁那年,她感觉到事情并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

那天,巧娘在集市上售卖她的璎珞和绣品时,一个年轻的女人挤了进来。从她的衣饰来看,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者少奶奶。

她拿起一串璎珞,仔细地审视了片刻,忽然兴奋地嚷嚷道:“我要这个!前些日子去京城的表姐家,见过一串一模一样的……听说那是宫里的娘娘赏她的……”

说着,她打量巧娘,好奇地嘀咕:“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竟然还有人能打出和宫里一样的璎珞样式……啧啧,这绣工也很厉害,赶上宫里的绣娘了……”

听到女人的夸赞,忆桐带着骄傲的表情,兴奋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她惊讶地发现,母亲不仅毫无喜色,那双露在面纱外面的眼睛,竟然充满惊恐和痛楚。

两只手,也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片刻后,她从年轻女人的手里夺下那串璎珞,声称身子不适要赶紧回家,所以不卖了。

在众人不解地注视下,巧娘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所有的物品,扯着忆桐的手,仓皇逃离。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再去过集市,也再没打过那种式样的璎珞。

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忆桐懵懂地感觉到,自己的母亲,肯定不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妇。

她打的璎珞,是宫里才有的式样;她的绣工,和宫里的绣娘一样好;就连她做的点心,也和铺子里卖的不一样,精致美味……

她为何如此厉害?为何无所不能?为何听到别人提起宫里,提起宫里的娘娘,就慌不择路?

一连串的问题从忆桐的脑中蹦出。

在忆桐思索着这些的时候,巧娘正躺在她身边。

那是个夏天的正午,屋外烈日炎炎,蝉鸣聒噪。巧娘手里拿着蒲扇,轻轻给忆桐扇着。忆桐看着她的脸,发现她目光涣散,满脸神往,似乎也正沉浸在久远的过往中。

忆桐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她,小声问道:“娘,你怎么会打宫里才有的那种璎珞呢?”

巧娘如梦初醒般,震了一下,然后很不自然地敷衍道:“听别人胡说,娘怎么知道宫里的璎珞什么样?凑巧相像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卖给她?”忆桐继续追问。

巧娘抿了抿额角的鬓发,掩饰着她的慌乱:“啊……娘头疼,娘突然头疼……”

忆桐敏锐地观察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明白她在撒谎。

一阵沉默之后,忆桐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娘,我爹爹……是不是死了?”

以前,忆桐都是问巧娘“娘,我爹呢?”,或者“娘,爹爹在哪里?”巧娘每次都能糊弄过去,这是忆桐第一次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

巧娘打了个寒颤。

她直视着忆桐,有些生气地回答:“说什么胡话呢?你爹爹当然没有死,他……他好好地活着呢,他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忆桐也赌气一般,连珠带炮地质问:“既然他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们?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是个坏人对不对?”

巧娘眉头紧蹙,嘴唇哆嗦着,掷地有声道:“不,你爹爹不是坏人,他是个好男人,在娘眼里,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说起那个从未出现的男人,巧娘的眼中闪烁着忆桐前所未见的光芒。

忆桐贴近她,哀求道:“娘,那你带我去找爹爹好不好?”

巧娘怔了一会儿,痛苦地摇摇头:“桐儿,娘不能去,我们,都不能去……”

忆桐任性地嚷嚷:“你骗人,既然爹爹那么好,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找他?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你要不去,我就自己去……”

巧娘猛地坐起来,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她严肃地说:“娘说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不仅不能去,在外人面前,你不能提起你爹爹。一个字都不行……如果你不听话,不仅会害死娘,也会害死你爹爹……记住了吗?”

忆桐惊恐地看着母亲,呆若木鸡地点点头。少不经事的心里,涌起强烈的惧怕和不安。

她第一次意识到,面前这个最亲她最爱她的女人,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

而且,她很怕自己的一切,不管是面容还是经历,暴露在外人面前。

她到底是谁?她和爹爹之间,发生过什么?听她的语气,她明明是爱慕他崇拜他思念他的,为什么不敢去找他?

忆桐的脑中又浮起来好多的问题。

几天后,一对中年夫妇来看他们。

男的叫温秋实,女的叫林念瑶。

他们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巧娘素日不跟外人来往,就只有这两个朋友。

他们经常来乡下,给这母女二人送吃的穿的用的,巧娘绣花打璎珞所需的布料丝线什么的,也都是他们给带过来。

一看到他们,忆桐就感觉她的母亲有许多的秘密,而且非常的神秘。

温秋实容貌清俊,气质儒雅,是个医术高超的郎中,在襄阳城里开了家医馆,十里八乡,没有人不知道他,没有人不尊敬不爱戴他的。

而林念瑶,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长得像画里的仙女一样,却一点儿都不清高骄矜。她为人和善,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梨涡,又甜美又亲切。

他们不是寻常之辈,自己母亲如何能交到这样的朋友,这令忆桐很是不解。

也正是因为有温秋实夫妇的关照,巧娘和忆桐,虽然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但却没有人敢欺负她们。

忆桐记得,有一次,巧娘无意中提起,说她生忆桐的时候难产,要不是温秋实夫妇及时赶来,她们娘俩俩恐怕就都没命了。

这次,温秋实夫妇过来,给忆桐带了好吃的糖饼和豌豆黄,还给她带了笔墨纸砚,以及好几本书。

打小巧娘就教忆桐认字,长日无聊,读书也是她唯一的消遣。

温秋实拿着忆桐读过的书考她。她对答如流。温秋实亲切地笑着,对林念瑶说:“瞧这孩子,天资聪颖,将来不得了啊……”

林念瑶也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桐花:“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标致了……仔细端详,她长得更像陈……”

温秋实拉了拉林念瑶的手,林念瑶猛地顿住,不再往下说。

温秋实瞥了巧娘一眼,叹息道:“让她一直呆在这穷乡僻壤,岂不是把她给埋没了?”

巧娘紧张地对温秋实摇了摇头,然后安顿忆桐说:“桐儿,你去找二丫玩吧,娘和你温伯林姨他们说会儿话!”

自从窥到母亲有秘密之后,她所有的反常举动忆桐都会留意。

忆桐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每次温伯和林姨来家里,母亲总是打发自己出去。

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为何要瞒着自己?

她装作走出院子,然后悄悄绕回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侧耳倾听。

她听到母亲激动的声音,急切地问温秋实:“……什么?你前段时间回京城了?他们……都好吗?他……他还在西南吗?”

温秋实的声音,低沉而稳重:“都好,所有人现在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你,还有他……他还在西南,仍是孤身一人……”

母亲的啜泣声传来,忆桐听起来沉重而心碎。

温秋实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似乎也有些激动:“这么多年了,你倒是说清楚啊,你不可能杀人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连我们都不说?”

“杀人?!”

仿佛一声惊雷在忆桐头顶炸响,她呆立在窗外,震惊得无法言语。

良久的沉默后,母亲又哽咽道:“温太医,求您不要问了,问了,我也不会说的……就让我带着桐儿,这般隐姓埋名活下去吧……我不怕死,要不是桐儿,我早就不想活了。但是桐儿她,她还这么小,还需要娘……”

林念瑶柔和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几分善解人意的心疼:“好了好了,我们不再问了。你放心,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们是多年的故交,和以前一样,绝不会对任何人透露的……你和桐儿都要好好的!”

“温太医?!”

“我喊了十几年的温伯他……他居然是一名太医!”

“我娘,居然认识太医!”

忆桐慢慢清醒过来,心怦怦直跳,“看来我的猜测没错,娘,确实藏着秘密,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而且这个秘密,还很可怕,可怕到关系生死,可怕到连温伯和林姨,都要为她守口如瓶。”

这之后,忆桐的心里也蒙上了一层阴影,温秋实和母亲的话,让她不敢再去窥探什么。

就这样,巧娘带着秘密,而忆桐,看着她带着秘密,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

在忆桐十四岁这年冬天,一个阳光稀薄的午后,温秋实夫妇又来了。

那天,他们在屋里,关着门,聊了很久。

忆桐照例凑过去偷听,他们的声音时大时小,很多话,听得并不真切。

她听到温秋实说:“这次回京,之所以匆匆返回,就是想告诉你,陈侍郎……病危……”

巧娘“啊”了一声,急切地问道:“病危?那他……他也回来了对不对……你见到他了吗?”

温秋实低低地应了一声:“见到了!”

巧娘的声音,颤抖不已:“他还好吗?”

温秋实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说他好,自然也是好的,他驻守西南边境多年,立下赫赫军功,前段时间,刚被封为镇西大将军;说他不好,自然也不好,这么多年了,始终一个人,形单影只,带着难言的伤痛和难解之谜……

你知道吗?和他相见时,我在冲动之下,差点儿把你和桐儿的下落告诉他,”

说着,温秋实苦笑了一声:“我都忘了,他根本不知道桐儿的存在……我说思菱,你怎么就不能回去,把话说清楚。皇后她……她肯定会为你做主的!”

“思菱,思菱是谁?娘……娘不是叫巧娘吗?韩巧娘,而我,随她姓,叫韩忆桐!

还有……皇后?陈侍郎?镇西大将军?我娘,居然和这些尊贵无比的人,都有关系?”

后来,温秋实和母亲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忆桐听不清楚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只听到母亲的啜泣声。

送走温秋实黄河林念瑶后,巧娘折身回来。

她把忆桐叫到跟前,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脸上,带着忆桐从未见过的凛然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