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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李致一生中最可怕的噩梦,以至于从梦中转醒之后许久,仍旧无法回神。

直至他意识到身边有另一个气息与体温的存在,李致缓缓偏头,看见苏沉坐在床侧,托着下巴假寐。

随着李致回想起陷入昏迷前的事,梦中的痛苦终于一缕缕抽丝般离去。

都想起来了。

苏沉说:“我以为我们不一样。”

苏沉心里有他,非但如此,苏沉给予他的,还是一生独一的情意。

梦中的那一世中,苏沉待他,想必也是如此吧?

可那样的真心,却最终因为他的不安和冒进而生生的扼杀断送了。

李致后怕之余,只庆幸自己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来,亲身经历的那些梦境,教会了他一些原本凭自身是不可能明白的事。

感情是不能肆意挥霍的。它就像是一颗娇贵的种子,需要被好好珍惜,悉心看护,才能够最终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只不过,他想起来的这些事,苏沉定然也都记起来了吧?

一切是不是为时已晚了呢?……

李致坐起,静悒垂眼瞧了阖着眼帘的苏沉许久,终于从被子下伸出手,抚上对方的脸颊,用指腹蹭了蹭:“苏沉……”

苏沉支着下巴的手一歪,点了下脑袋,迷迷糊糊转醒过来。

苏沉向来警觉,此刻却有几分憨态,显然是近来精神不济的表现。

李致猜到背后的原因,眼底隐隐露出些许担忧来。

“啊。”苏沉从梦境中回神,眼神发直抬眼看向李致,一眼便瞧见对方一侧眼窝下的青紫,“……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一国之君,万金之躯,昳丽似玉,却叫自己一拳揍出个青紫,苏沉难得面带几分愧色。

李致一时没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跟着他的视线伸手摸了摸眼窝下方,才察觉到一阵钝痛。

苏沉支吾解释:“我以为你能避开……”

李致不等他说完,低声唤道:“苏沉……”

他浑不在意眼窝的钝痛,只想去握苏沉的手,对方却先一步躲开了。

两人都愣了一下,就连苏沉自己,在本能的反应后,也察觉到有些尴尬。

苏沉正要解释,便听见李致道:“苏沉,无妨的。”

“你怨我,恨我,怕我……都无妨。”李致道,“我别无所求,只求能以余生补偿你,珍重你,恋慕你。”

“……???”苏沉愣住,耳廓难以控制的泛红,却又不由的露出古怪的表情来。

李致不会是叫他一拳打坏了吧?

此刻李致脸上的神情,对苏沉而言极为陌生,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与梦中那个偏执孤傲的君王不同,与现实中,一点不顺心便冷下脸来的小混账也不同。

眼前的李致就好像忽然之间成熟了许多,就像忽然顿悟了什么似的,说话时眼神既坚定又从容。

苏沉被那眼神瞧得胸口擂鼓般轰隆作响,摸了摸发烧的耳垂,伶俐的口齿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致见他不做声,继续道:“我从前太傻了,总是不相信天意会顺一次我的愿。梦中的我也是一样,因为不安,患得患失,才会那样不择手段的留住你。总觉得……没有切实握在手里,便一定会失去。”

想到梦中的那些糟心事,苏沉的脸色阴沉了一些:“别说了,算了……”

“我并非为自己找借口,错了便是错了。”李致道,“我只是不愿再错下去。从今往后,我事事都依你。你不愿意的,我决不会勉强你。相信我。”

“……呃,先不说这些了。说起来,那个,刚刚常统领来了……”苏沉实在抵御不了对方真挚的眼神和莫名其妙的话语,准备起身,却叫李致握住了手。

“让我说完,好么?”李致道。

虽然是商量的口吻,苏沉却被李致那澄澈的眸子盯得全身僵硬,半晌才道:“……你说?”

“苏沉,你没有误解什么。”李致直直望着他,道,“……你在我心中无可取代,我爱你。”

这一句好似巨大的陨石猛然砸落在苏沉的心底,一瞬间,天旋地转地动山摇,他的心仿佛龟裂开来,有什么自里面壮观的喷涌而出,振翅而飞,嗡鸣作响。

是蝴蝶,许许多多的蝴蝶。

苏沉自幼流落街头,从不曾有过承欢膝下的童年。

父母都不要的小孩,连活着都算走运,难免觉得自己是什么也不配的。

天底下是没有人会喜欢他的。

他比旁人努力拼命,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有用,被人需要。

苏沉不是钻牛角尖的人,他挺想得开的。反正只要他足够努力,变得优秀讨喜,总也能取悦讨好到人,骗一点“喜爱”来。

可道理是如此,人心总是贪心,终究还是渴望自己不配的东西。

这世上,究竟会不会有人真心喜欢,那个虚伪、讨喜皮囊下的胆小鬼呢?

这渴望,着实也叫苏沉碰壁了许多回。

最懵懂的幼时,他遇上了一个好似天上皎皎明月一样的人物,那人年长他不多,却像是天生的兄长,待万物都是一视同仁的温厚。他受了对方的恩惠,竟就控制不住的瞎想起来。好在对方敲打提醒,他才及时清醒,悬崖勒马,免于酿下大祸。

这是他第一次理解求而不得,小孩心性总是顽强,跌倒摔破膝盖,半天就结痂愈合,伤心事自然也不过转眼过去。

别说是他了,谁能一生中事事顺意,从没有求而不得?

所以嘛,不必只因为这便怨天尤人,郁郁寡欢。

就这么着,小孩长成少年,也曾有人对他说——[我喜欢你]

说那话的六殿下倒自始至终满心满眼都是他,苏沉心想:这回,总不是他自作多情了吧?

万没想到,六殿下口中描述的人,苏沉在自己身上竟连个影子也找不到。

原来六殿下是在望池中的月亮,而他不过是池中一尾鲫鱼,灰扑扑的鱼鳞上映了点月色清辉,便叫人误解了。

若是六殿下真正伸手触到他,便一定会发觉指间那阴冷滑腻的触感,与想象中的温柔月色差得太远。

到那时,六殿下一定会失望透顶不说,褪去了清辉妆点的鱼又该何等难堪呢?

苏沉着实有些无奈。

作为朋友,苏沉也只能由衷盼六殿下能早日遇见真正喜欢的人了。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离开了那荫护他的东宫,苏沉的脑子里便再也无暇装那些莫名其妙,无病呻吟的念头了。

战场上,厮杀中,苏沉渐渐忘记了许多不重要的小事,也忘记了自己的心早已被人撬开了一道缝隙。

那道裂缝,是一个比他小许多岁的孩子,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撬开的。

关山下的密林中,小孩染血的手抚着他的脸,无神的黑色眼睛里淌出大颗的泪水自腮边滑落,沉重砸在苏沉的膝上。

他说:[苏沉,你知道么……我从不想要你的黑角弓……]

[我只想要你……]

或许就是因为那孩子实在太小了,苏沉才并未留心,于是这道缝隙便一直留着了。

直至这一刻,李致轻而易举的自那条旧时的缝隙,跻身走入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