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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斌珤去北京参与会见效力于美国太空计划的那两位高层干事了,留下他的候补负责为美方发射总监提供翻译服务。在上司与洋人之间言语周旋将近两星期之后,杨钜生清楚他肩头的负担并不轻松。

要是他早点知道这任务是个烫手山芋,还不如提前写份申请重回解放军生产建设兵团到新疆驻扎算了;在祖国西部边疆幅员辽阔的山脉荒漠可比现在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同事们一气之下捅死那个吵吵嚷嚷举止粗鲁的美国佬要轻松多了。

“叫这个不识相的狗腿子滚一边去!”飞行器装配主任指着那个美国人朝着他吼道,“我们操纵重机干精细活的时候不需要什么白胡子老混球在旁边指手画脚!”

与此同时米切·亨德森正在使用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语言反向输出,“让这群懒汉手脚麻利点!这枚飞行器四天之内就要发射了,到现在怎么连个最终检查都没开始?!为什么斯雷普尼尔五号载荷还没到位,你们tm平时都在干什么!”

“如果那只美国猪猡真能听得进一句人话的话,”主任继续骂道,“告诉他就算我们不讲英语,也能听得懂他那几句屁话!胆敢在我手下面前大放厥词污蔑他们的劳动,他们可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可不想听他们扯那几句老套的借口!”亨德森也不落下风,“十一个人性命攸关的大事,找借口起不到任何作用!”

“这已经是我们的最快速度了!”主任回怼道,“但是我们绝不会冒风险草率赶工,重蹈斯雷普尼尔一号的覆辙!”

“他刚才说斯雷普尼尔一号怎么了?!”亨德森被戳痛了软肋,差点动起手来。

钜生也看不下去了,伸出双手拦住了两位长者示意他们冷静下来。“亨德森先生,有关目前的工作进展我会请主任出一份完整报告之后再翻译给您。在此期间我也会向他表示您的关切。休息室里已经准备好了热咖啡,不如您先去稍事休息?”

在僵持一会之后,美国佬终于意识到钜生在他离开之前不会跟主任说上一句话。“四天之后是发射日。给我记住了!”他重重丢下这么一句,走开了。

“谢天谢地终于走了,真是受不了这家伙。”主任望着他的背影小声说道。

“他是在担心。”钜生答道,“对我们来说火星上的那几个外星人是天赐良机,是大水冲来的宝物;但是他所关心的则是他那六位同事——有可能也是好友……”

“这种人居然也能有朋友?”主任冷笑一声,“能忍受他这么长时间我倒是挺佩服的。”

“反正他总归会认为他们是朋友的。”钜生打了个圆场,“他可能与他们有私交,而现在命悬一线,他一定会希望他们能顺利脱险。”

“如果他能只在我们需要他提供知识的时候帮忙的话我们的进度会顺利很多的!”接下来主任开始大倒苦水,“我都快怀疑他是个美国间谍了,不过他显然并不打算窃取我们的知识产权。他只是在不停帮倒忙。搞不好他可能是个双面间谍!”

“他真的懂自己说了什么吗?”钜生问道。

“大多数情况下是的,”主任答道,“问题是他就是死活不肯承认我们的功劳!我们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要干嘛!每次只要我有手下放下自己的工具打算擦擦脸,他就会站在旁边大呼小叫骂他懒……”

“先生,也请您体谅一下他的想法,”钜生努力想要岔开话题,试图掐掉他积蓄之中的咆哮势头,“想象一下类似的场景,就比如说,假设我们有三名宇航员受困轨道舱内无法返回地面。只有发生奇迹才能拯救他们,否则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迎接缓慢痛苦的终结。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如果有用的话就算活活剥了我的皮在故宫门口跳大神我都愿意,”主任毫不犹豫答道,“让我从吊装龙门架顶上跳下去也成。只要有用,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当然明白他现在的心情,”接着他话锋一转,指着休息室紧闭的大门咆哮道,“只不过我会比那个小王八蛋礼貌得多!”

“他来自一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文化,”钜生继续帮腔,“在他们那里,我们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为人处世基本礼节反而会被视为软弱的标志。”

“屌人在哪里都是屌人。”主任不知怎的冒出这么一句。

“也许吧。”钜生与苏斌珤有一点不同;他对字斟句酌的耐心是有限的,“可我们不是啊,先生。”

“唔……”主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请向他表达我的歉意……呃,别提到我叫他屌人就行。”

“好的先生,”钜生说道,“对了,总装进度怎么样了?”

“除了他之外一切都挺不错的,”主任答道,“他们JpL制造的连接适配箍口与太阳神的挂载点简直是天衣无缝。明天检查完毕之后应该就能上发射台了。”他总算露出几分笑容,又补充道,“如果你能想办法把他引到别处去的话我们说不定还能提前收工。”

“不巧我只能奉旨陪同他进行参观,”钜生叹了口气,“只希望明天他那些同事过来之后能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主任摇了摇头,“在我看来可能性不大。”之后又开始吐槽起来,“再说他还是这么个粗人。”

“再坚持一会就结束了,”钜生最后安慰一句,“这种话还是别说出去比较好。”

接着主任又皱了皱眉,“不过庆功宴他还是逃不掉的,”他又开始嘟囔起来,“外事招待的流程还是得走。还得好声好气向他致谢,真要命,我和我的手下还有推进器团队他们都恨不得把这个瘟神从长城顶上扔下去。”

“还是请您不要意气用事,”钜生说道,“这是航天大国之间开展国际合作的友好象征,切勿破坏这一历史性时刻。”

“得了,我们又不是要给他下药。”主任难得咧嘴笑了笑,“不过如果他实在没法接受我们穷乡僻壤无产阶级劳苦大众的传统菜式的话,那只能说是他无福消受了。”

钜生扶额,“算我求您吧,一只眼球,不能再多了。”

“嗬,这我可没法保证。我没记错的话猪胎生来可是带两只眼珠的。”看来主任并不打算错过这次回敬的机会,“到时候还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把胎盘塞他嘴里。”

迈克尔·洪的饭碗是保住了,只不过他目前并不确定自己还想不想继续这份工作。

工资下调,职级也未能幸免,留岗察看的同时还要时刻接受NASA的监管,但是他至少还有这份工作。而另两位在检查单上签了名让斯雷普尼尔三号那一处事后推断为接口劣化的瑕疵蒙混过关的检查员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立刻卷铺盖走人;不过他们还是证明了老洪的清白。

之前特别调查委员会约谈过检查班组,当时老洪对他检查时的顾虑只字未提。毕竟无论他事后再怎么争辩,他都与那两位一样在检查报告上签了字。不过他那两位前同事则都在各自接受面谈时主动承认老洪检查时发现有异常情况,是他们施压之后他才被迫同意忽略的。他们这种不约而同的自发行为究竟是由于良心谴责还是大义凛然抑或是出自某种老洪无法理解的原因尚不得而知,但是最终结果是他们都自愿为他当了一回挡箭牌;不过他同时还听说那两位都试图把事故的最终诱因归咎于NASA制定的发射日程带来的工作压力。他们提供的这番证词为老洪争取来了第二次内容更加具体的约谈,并因此保住了他这份工作。

但是他不配。最终使他屈服的还是他自己。究竟是什么原因并不重要;调查报告上他的名字赫然在目,是他刻意忽视了那一处变色的迹象,没能意识到这个异常昭示着密封失效导致氧化剂泄露进而引起腐蚀的开端。那一处缺陷还没有恶化到显而易见的程度,因此没能匹配老洪受训时强调需要警惕的情形。这是他的失职。

然而……如果他在出了这桩事之后从Spacex引咎辞职的话,他的工程职业生涯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彻底没戏了。金盆洗手。不会再有第二家航天企业愿意雇用有这种光荣履历的员工。他甚至连份在非洲维修三十年机龄以上旧民航客机的工作都不一定能找得到。他也许——只是也许——能当个高中科学教师,仅此而已。他会作为几个(差点)让马克·沃特尼命丧黄泉的千古罪人之一被一道载入史册流传于后世。

于是他还是留在了这个岗位上,劳作一切如常,心中自怨自艾。

而就在今天,他作为飞行器终检三人小组中唯一一位隶属Spacex的员工开始了检查。另两位是NASA派来的检查员,老洪听说过他们的大名,不过并不相识。然而名字不是重点;检查才是。大多数正常流程下要求的检查为追赶早早定死的发射日期被弃置一旁,因此现在是他们唯一的一次检查机会。幸好这次的推进器刚下Spacex组装线全新出厂,从头到脚没有一个二次利用的零件。

内窥镜伸入检查舱口,末端的小相机在储罐内部蜿蜒,盘绕着探查推进器与制导相关系统。老洪双手紧握控制杆,缓慢又精准地一寸寸移动着摄像头扫视这个钢铁巨兽的五脏六腑,为向着深空运送一枚相比这个庞然巨物重量微不足道的载荷做最后的准备。

检查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手也愈发想要颤抖起来。他闪烁的眼神凝视着屏幕,有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揉一揉酸痛的眼睛。他一次次审视着,试图揪出那些瑕疵,那些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缺陷……反正这次是不可能再放过任何明显的问题了。

但是一个都找不到。

老洪在Spacex任职期间经手过不计其数的火箭,有些也是刚下总装线,有些是在经历翻修之前,也见过翻修之后。他曾经有次在一枚刚刚下线的二级推进器身上找出了十七处纰漏,直接打回去重修。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没有例外。而现在离正式发射还有不到三天时间,他们已经没有时间解决问题了,所以他必须现在马上把缺陷挖掘出来。

结果却一个都没找到,这完全是天方夜谭。

总归会出现需要处理的问题。向来如此。

也就是说如果他现在找不出问题的话,那就说明问题出在他身上。

“行吧,”其中一位NASA检查员说着从最后一处探查舱口中抽出镜头,准备把舱口重新密封起来,“我也不敢相信,不过看来……”

“我想重新检查一遍。”迈克尔·洪轻声说道。

两位NASA检查员互相对视了一眼,一同转向站在他们中间的Spacex检查员。第二位NASA员工小声问了一句,“你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老洪承认道,“所以我才想要再检查一遍。”

两位NASA检查员又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刚才发话的第一个人答道,“行,迈克尔,我觉得再花点时间问题也不大。”

老洪突然感到泪湿眼眶,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并不是因为斯雷普尼尔三号发射失利的耻辱,也不是由于他担心自己在检查斯雷普尼尔四号时又错过什么重大问题。“这是第一次听到跟我共事的人叫我迈克尔,”他话音里发着颤,“谢谢你。”

“呃……不客气?”此情此景让NASA检查员有些摸不着头脑。

“通常他们怎么称呼你?”第二位NASA员工问道。

“米奇。”老洪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啊。”另两位检查员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这次带着些许同情,“迈克尔,我们俩的名字都叫理查德。所以相信我,这种感觉我们也懂。”第二位答道。

“是从头开始重新检查吗?”第一位检查员问道。

“谢谢。”老洪心中有种别样的暖。

然而hermes却并不打算因此停下脚步。